2019年1月23日 星期三

冬日的早餐(散文舊作)

21年前寫的散文,為今日寒流送上暖意。
……那時好年輕,天性裡,很深的暖與甜。




楊寧芙
2012年1月23日

這個春節好冷,做飯的時候,想到了這篇十多年前的舊作。這麼冷的天,誰在為你做飯?誰忍著冰寒帶給你一餐美味的溫暖 ?珍惜那個為你付出的人,珍惜這份平淡而真實的幸福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冬日的早餐    

鬧鐘在凌晨四點半響起。

我如被電擊般從床上彈起,關上鬧鐘。掀開棉被後,像跌入冰河,讓我打了個寒顫。披上外套,躡手躡腳地下樓;經過爸媽的房間時,聽到爸規律起伏的鼾聲,我不禁暗暗微笑;拎著拖鞋,貓一般無聲的步下樓梯,進入廚房。

再過二個半小時,家人才會起床。這麼長的時間,足夠我在離家之前,為家人熬一鍋滋補的雞湯,煮一頓豐盛的早餐了。長年在外工作的我,每回休假返家,就像一隻被家人溺寵的波斯貓,懶懶地斜躺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,看著媽咪興致勃勃的在廚房做我愛吃的菜,服侍病人般端到我身旁喚我吃;搶著收去我剛換下的衣服,邊洗邊念著:「妳最可憐了,都不在媽媽的身邊,讓媽媽照顧妳。」爸則是捧回一包包的名產要我帶到台北。一向早睡的弟弟,更是一反常態地陪我這隻都市夜貓子聊天到半夜,隔天帶著一雙熊貓的眼去上班。而我,像一只大陶壺,靜靜的承接家人給予的愛,卻不曾吐出感謝;只是匯集這一切的關懷,讓它發酵,成為在異地裏一飲即醉的鄉愁。

只有在這麼深的夜裏,膽怯的我,才敢放任胸中那洶湧的感激。我要讓豐盛溫暖的菜化解家人晨起的冰寒,驅走昨夜殘存的睡意。

取出燉鍋,把剝好皮的蒜頭、薑片放下去熬,直到空氣中飄著香氣,再放下香菇和雞肉用文火細燉。不同於別人把佐料與雞肉同時置入的燉法,我讓雞肉在已熬煮過的湯汁中慢慢燉熟,佐料的香氣更能滲入肉裏。用燉鍋煮香菇雞要花上近三個小時,然而,那連雞骨都要化在湯裏的柔嫩口感、那吞嚥後還縈繞在口齒間的香氣,不是快速加熱那種粗硬的肉質可比擬的。而家人付予我的,就像一只加熱了二十餘年的燉鍋,恆久的給我溫暖;我把這一切的感激,都融在雞湯裏了。

小時候,最愛吃媽炒的蔭豆苦瓜了。媽總笑著說:「愛吃苦瓜,將來必能吃苦耐勞。」真是因為如此,我才能忍受獨自在異鄉闖盪的孤寂嗎?如果是,我寧可不要有這種承受力。媽咪不知道,只要在剖開去籽的苦瓜上抹上一層鹽,一小時後輕輕擠捏就可擠出苦汁,如此處理過的苦瓜不但易熟軟且不苦。就像只要鹹鹹的淚水多流些,就不會沈沈的積壓在心頭;偏我是個不易流淚的人,只好讓所有的苦水往心裏流,在家人面前,繼續扮演一個懶洋洋又貪吃的小孩,總是把媽媽煮的每盤菜吃光光,脹得躺在沙發上呼呼入睡,心滿意足的聽家人喚我:「小母豬!」

以前,爸的朋友來,最愛吃我炒的沙茶花枝下酒。我會仔細的在花枝內側以斜刀劃出一道道交錯的斜紋再切片;川燙後,一片片的花枝顯出菱形的刻紋,捲曲如花;加上大蒜、紅辣椒、小黃瓜、沙茶爆炒後,菜色鮮艷,味道更是一絕。經過切花處理的菜容易入味,就像滄桑刻劃過的心靈,更能品味出幸福。

記得小時候父親跑船,收入和歸期都不穩定,母親為了家計四處打工;有一次做早餐時,竟累得癱倒在地上;我把她搖醒,她躺在溼冷的地面,神情呆滯的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伍拾元鈔票說:「媽沒辦法做早餐了,這伍拾元妳拿去買些小菜回來。」這一幕,是永不下檔的影片,在一個七歲的小孩心中,整整重映了二十年。二十年來,心底一直有個來不及長大的小孩,對著生病而疲憊的母親,卻不知所措、無能為力。

如今,廚房的場景,從二十年前賃居的倉庫一角,變成了透天厝,不再潮溼黑暗;牆面貼著白色瓷磚,而不再是剝落的水泥漆上糊著被油煙薰黃的舊報紙;爸爸海上的飄泊變成我異鄉的奮鬥。而今,那返家的遊子,在家人沈沈入睡的夜,環顧著家中的一景一物,在廚房裏玩起真的家家酒,忍不住要逸出一聲幸福的輕嘆!

準備好各種材料,要炒絲瓜的文蛤泡水吐沙;要煎蛋的蝦仁用牙籤挑出腸泥;我拿出塑膠袋,出門採龍葵葉。一推開門,渾濛灰藍的天色,像一塊北極的藍冰,雖冱寒,卻有蘭陽平原清新微帶青草芳香的氣息;看著道路旁那一大片平疇綠野,以及潑墨般的遠山,這一片秀麗田園,是多少蘭陽子民聯合捍衛工業的入侵而保全下來的,卻也決定了許多人離鄉背景的宿命;然而,離家再遠,總有返回之日;田園若是變色,卻雖有重建之期,許多遊子,只好懷著心中這片夢土,到異鄉謀職。

我在路旁,尋找龍葵的蹤跡,這鄉間隨處可見的野菜,成熟後從綠色轉成黑紫的漿果,是爸媽童年的零食。而它點點星狀的小白花,纖細得如同微顫於朔風中的淚光。我採集它的嫩葉,加上小魚乾,可煮成一鍋清甜又可降血壓的佳肴。

洗著一片片的龍葵葉,泡在水盆中的手,如關在冰箱般。媽咪的手,曾在如此的寒冷裏,為我們凍過多少次?相較於她漫漫歲月裏恆長的付出,我竟是只能微簿的還她一頓早餐!但,我又何其幸運,在這讓雙手凍僵的冷水裏,感受到母親燃燒了二十幾年無怨無悔的愛。

天色已明,我清理好餐桌,再到陽台上剪幾朵弟弟栽培的玫瑰,放入盛水的白瓷盤裏,開始讓一道道的材料下鍋。等父母起身,他們會看見一桌正散著香味的菜肴,還有那飄著玫瑰的瓷盤中燃燒的燭光,而那一向羞澀的女兒,已在他們鬧鐘響起前一分鐘躲回房裏裝睡。然而,我知道,所有我沒說出的感謝,他們會在雞湯中看見:那不曾訴諸言語的關懷,像桌上縷縷白色的熱氣,會裊裊地將他們包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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